我不是药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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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药神，我是女儿

我看了《我不是药神》，没流泪 ，时间早已经吞噬了我的经历，我是个痛苦的无症状的携带者。

08年我医科大学刚毕业，我爸爸被诊断出肺腺癌纵隔淋巴转移，那个肺部黑色的阴影就像是个黑洞，吸走我人生所有的光明和幸福。但是这仅仅只是开始。

我爸爸住进上海的病房，病房里有五张床位，其中两张是加床。胸外科病房比起肿瘤科病房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，还是我做药商代理的同学告诉我的，他来看我爸爸时说：胸外科的人大多数还是被诊断可以进行手术的，大家相对乐观点，病房里还有些声音。肿瘤科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外机运转的声音，大家都在熬。我知道我爸爸是个例外，他已经晚期，只是他和主治医生达成一致：开刀一搏。

隔壁床的爷爷，我爸爸很喜欢他，他们没有交流，但是他们是病房里唯一两个会静下来看书的人，其实他比我爸爸只大了6岁，但他像被烈日晒干的一片树叶，骨骼分明，皮肤呈现深棕色，感觉一碰就咔咔碎裂。我们住进来没一个星期，他把书放进黑色塑料袋最下面，年轻帅气的军医大实习医生给他签字的时候，嘱咐他“其实你最好再放疗一个疗程，食道癌术后，要吃，把食道扩张了，爷爷。”他没讲话，点点头，我爸坐起来尽量简短地问他：“你回家啦？”他看一眼我爸爸，继续将塑料袋打个结“不治了，没有钱......"他儿子终于回来帮他拎包裹，在这里没人会说“再见”。他的塑料袋拖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，我爸爸憋了很久：“回去要多吃。”他背对着我们，向我爸爸用微微举过肩膀的手摆了摆，走了。我爸爸的书这时也突然胡乱地响起翻页声。

我没有空去理解他们，我忙着要去给我爸爸买化疗药，上海医院真的很大，我几乎在红色的高楼间迷失了，药房？药房？我不明白为什么，我要去药房买健泽（盐酸吉西他滨），对面加床伯伯的老婆每天早上五点出发从浦西到浦东，她在大楼外气喘吁吁地遇见我时指点我：“诺，就是那个门朝南的房子里呀，哟，健泽啊，很贵的，我们家用国产顺铂，一样的。”我觉得进口的好，但是我没有反驳，我谢谢她，买药要用现金或者刷卡，开手工***，一万三一个疗程，也就是输液三天而已，的确贵，但是江苏省将这种药纳入了医保，可以报销约百分之八十，我联系过家乡的医保中心，告知过他们只能开手工票，他们的答复是开回来再说，事后我打了很多证明，排了很长的队，跟医保中心工作人员，处长，一遍遍说明情况，医保中心很给力地报销了。我的疑问仍然在，为什么是手工票为什么不在医院买？那个加床阿姨呱唧呱唧地说了她的分析：上海肺癌病人很多，这个健泽进医保不错，但是费用太高，医保承受不起，医院就不进这种药，他让你去药房买，结果，药房只能开手工票，医保不承认手工票，我们就没办法报销，我们被迫用国产药。我不知道事实是什么，门口第一床的病人冯叔叔告诉我上海肿瘤病人甚至只能去门诊化疗，没有病床，这样看来阿姨的话也是可信的。

冯叔叔成为了我爸爸的好朋友，他曾在新疆参军和我爸爸有聊不完的军营生活，他也用的健泽他把医药***寄回新疆，新疆也可以报销。这样看来大城市也不尽然好。我喜欢冯姐姐——新疆叔叔的女儿，她三十多岁，人生是一份标准的上海女子图鉴，优雅漂亮，***自强，还没有结婚。我以为她会很看不上我们“xiang,wu,ning”因为她对面加床的阿姨就是那么跟我说话的“我们上海人跟你们xiang,wu,ning不一样的啦。”

我爸爸的主治医生把我爸爸手术不能做的原因告诉我：需要做PETCT，怀疑肝脏上有转移，一旦确诊就转入肿瘤科，没有手术必要。我恍恍惚惚绕道菜场买了一盒鸽子蛋，我不知道什么价格，卖鸽子蛋的阿姨问**什么用“小姑娘美容吗”美容？一盒鸽子蛋多少钱啊？我们家算是小康之家，但是在一盘广东白灼菜心都要二十元的上海，我觉得生活在啪啪地打脸，还要美容干什么？回到病房，我骗爸爸买鸽子蛋耽误了时间，医生漏掉一项检查，先预约一下，下个星期再查。

在卫生间用阿姨们教我地方法——在开水瓶里放好鸽子蛋，等明天早上，爸爸就可吃到煮熟地鸽子蛋了。开水瓶的水蒸气稍稍熏伤了我，我就捂着嘴巴抽咽起来，冯姐姐进来帮我把水瓶盖子盖好，拿进来一只新疆八星八箭的阿克苏苹果削好递给我小声问：“怎么了？”我说“烫着了。”她说“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好？”我握着苹果的手就不自主地抖起来，她拍拍我地肩膀“别着急，我爸爸当时也被要求做了复查，别担心。赶紧洗脸出去别影响你爸爸。我让我爸爸多和他聊会。”我爸爸手术的日期定了，冯叔叔跟他开起玩笑:“你知道哇，手术才不可怕，ICU才可怕，我一睁眼，妈的，躺在周围都是盖着白色床单一动不动的病人旁边，我以为自己死了，在太平间排队呢，老谷你做好准备啊。你手术肯定没问题，说就是大手术都得在ICU里待一天，你别想我们，也别以为自己死了。”我爸爸的牙龈都笑了露出来。

ICU门口很多外地来的家属就用纸盒子铺在地上睡，每个人怀揣的手机里都插着按要求办的上海本地的SIM卡 ，晚上只有一个人的手机响了，他站都没站起来，就坐在门口哭起来，我们用安静表示了理解。我睡在冯姐姐给的折叠床上，没有睡着，冯叔叔那时已经出院了。
我爸爸从ICU平安地出来，我叔叔也好久没有睡过了，我看见他眼膛都凹了进去，却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爸爸的输液瓶，一会就给爸爸盖一下毛毯，松一下被子，他让我睡，我感到放心，真的就睡着了。我想起我爸爸说他比叔叔大了十一岁，他曾背着他做农活，感觉我叔叔这个不善言辞的弟弟对他哥哥的爱就像他买的米色毛毯，朴素温暖。我爸爸走了以后，那条毛毯我没有丢，一直在用。后来我有了两个儿子，在他们初懂人事的年纪，我给讲述这样一段兄弟的故事是冥冥之中，自有天意。

我爸爸术后第三天在与疼痛的抗争中疲惫地睡着，冯叔叔来了，我想跟他打招呼，他示意我别出声，慢慢走过来，有些气喘，找到我的椅子迫不及待又很小心地坐下来，我以为他要和爸爸说话，刚要去叫爸爸，他摆摆手，就在那里看着我爸爸的样子，大概隔了二十几分钟，他动都没动，直到冯姐姐来找他，他才在冯姐姐搀扶下走出病房。冯姐姐也没顾得上跟我说太多话，只在走廊里说“我 爸爸化疗来的，你爸爸起色还不错。”向我眨了眼，回病房了。

护工阿姨都是苏北人，跟我们好得很，爸爸手术后，我忙得团团转，全靠请的护工阿姨，VIP病房有个穿花色睡衣的病人切除了半个肺也偶尔会进来聊会天，他们家人从来不会像我一样狼狈，他们都坐在VIP里看电视吃水果，对医生的到来也没有我那么紧张和渴望。上海的有钱人啊，也有不一样的，有位老奶奶带着她的丈夫住进来进行化疗，老奶奶一只腿股骨坏死，走来路来一颠一颠地，手里饭菜都要洒出来，我叔叔问她孩子怎么没帮她，她有些骄傲“他是著名教练，整天飞来飞去。”但是老爷爷说：“孩子太优秀是给国家培养，孩子不优秀更会增加我们负担。怎么办呢？”我就记住了这句“名言”。

我爸爸终于要出院了，我离开上海回老家几个小时办个事，坐上大巴收到冯姐姐信息——冯叔叔去世了，我打电话给爸爸时告诉他叔叔去新疆了，还是新疆空气好，我爸爸没有多问，也再也没打过电话给他，有几次他提起冯叔叔就会说：他是个柔情硬汉。在出院前几天，我们病房住进来一个五岁的孩子，神经母细胞瘤转移肺部，孩子还小整天拿着玩具枪突突，但是他不怎么讲话，他的爸爸妈妈对于孩子的顽皮很抱歉，总是跟我们打招呼，我爸爸说没事，他挺勇敢的，长大当兵去。他的确勇敢，脑部手术后马上要做肺部手术，他的爸爸妈妈连一张折叠床也舍不得买或者租，他们拆一个纸盒子垫在床边就睡。早上查房，确定孩子手术时间后，他们小声的低着头问我：给红包吗？我要给医生吗？我说：不用，一样看，没有医生拿自己的前途和孩子的命做要挟，大医院不要担心，我就没送。他们很感谢地笑了。离开了，好多人在医院里进进出出与我们插肩，有钱没钱都要看病。

我爸爸经历十几次化疗后，还是失败了，我记得我爸爸在一封希望解决我妈妈档案丢失的问题的信上写着：我们用了三十万，我们家没钱了。回老家后，肿瘤医院的医生建议用靶向药试试，我在上海也听医生给我详细的解释过，易瑞沙这种药对东方不吸烟女性效果好，东方不吸烟的男性建议使用特罗凯。当时特罗凯是五百元一粒，易瑞沙好像也要三四百，都不在医保范围，还不容易购买。我坚持购买，我爸爸倚靠在床头，没有力气再反驳我，那时，我未来的婆婆通过医药公司，她出钱给我爸爸买了第一个疗程的特罗凯，在等待的过程中，我又通过不方便说的途径有了印度***药的易瑞沙——100元一颗，十四颗，特罗凯没有印度仿版。在两种药都到了的情况下，我爸爸选择先用易瑞沙。药丸是棕红的颜色，药瓶上有绿色的标志，我满怀希望地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，结果十四颗药没有吃完，我爸爸就走了，他没有说他有遗憾，但是我打开500元一颗的十粒装特罗凯时，我觉得这才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。我把住院没有用完的药交给了一个护士，告诉她别给我了，我不需要了，给有需要的人吧，她立马站起来叫道“6床，快来哦，你家需要的药呢，别人给你了，快来感谢人家，快，快.......”我早已转身走出病区。

我爸爸去世在元宵节，我回到病房处理后续事情已经是初春了。之前，我在上海病房里待很久，有时候我不出去，我都会忘记当时是几月份，外面冷得都要下雪，我在病房里只穿件单衣。接到医院回访电话问我爸爸病情，我说他去世了，电话里的声音低下去几个分贝，缓缓说“抱歉，再见”。关于疾病特别是癌症，没有人的记忆是美好的，但是陪伴我爸爸治病的日子确是我们父女为数不多日夜相处的时光，我们挽着手在街上仰天研究上海人家的晒衣杆，经过全家便利店里买一份上海周刊，到广东饭店一起分享一盘贵的要死的白灼菜心.....

今夜观影，触发了我些许感慨，虽然基调是blue，但世间之乐，不是还有希望呢嘛。我就像一棵厚颜**的海草对着午夜的大街说：我不服输。